桂陵城内,盖兰独坐一枝红烛前,正就着火光低头缝补衣裳,忽听得有人推门而入,抬头看去,见是盖聂回来了,喊了声:「爹。」放下针线便要起身为盖聂端茶。盖聂举手拦道:「不用了,你忙你的吧。」盖兰嗯了一声,低头又复穿针引线。
盖聂自斟了一杯茶水,于盖兰身旁落坐,望着她低眉敛首,贤持家务的模样,想起这女儿自幼失母,经年随自己四处奔波,蹉跎了年华,心中实感愧疚怜惜。此时见她双目略红,颇有倦容,不禁开口劝道:「晚了,明日再缝吧。」盖兰笑道:「明日有明日的活儿呢,全桂陵城的男女老少都在忙着守城工事,怎能少我一份家里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只有等夜里才能稍微做上一点儿了。」盖聂见盖兰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转问道:「天明呢」
「还没回来。」盖兰答道:「八成又是练剑去了。他白天跟着墨家军筑地修城,夜里却还搁不下自个儿的武艺,我怕他累坏身子,说了几次,也不听。爹,您下回帮我劝劝。」
盖聂瞧盖兰一面说话,手中针线来回却无有停歇,叹道:「天明自小由你带大,身教胜于言教。你既如此,他又怎肯休息」盖兰微微一怔,抿嘴笑笑,也就不再多说了。
屋内宁谧安详,唯一一盏烛火晕晕亮着,盖聂啜饮茶水,偶尔端详盖兰,在那黄澄澄的烛火映照中,见女儿的容貌与亡妻十分相似,想起亡妻却不知怎地又想起了端木蓉,想起了端木蓉,心中顿时便觉得有些无名烦躁,呆了半晌,便摇头起身说道:「我出去走走。」
但真的踏出门去,又无处可去。盖聂一时也不知该向左还是往右,索性一个转身提纵上了屋顶。他上跃之际,却见屋后有道人影与己同时腾起,两人一个屋前、一个屋后,竟是同时落脚在屋顶之上。盖聂心中一凛:「怎地屋后有人我竟会全然不知」此时恰逢乌云蔽月,二人虽然正面相对,却看不清彼此面孔,盖聂凝目望去,却也只分辨得出那人身量清瘦而已。
盖聂略略沉吟,倏地几个踏步骤然趋近那人。他动静变幻直如迅雷,照说转瞬之间便能来到对方身前。孰料他动那人亦动、他停那人亦停,两人身形走法竟似照镜一般。盖聂心中一动,随即站定,向右虚使出百步飞剑的第一式「太仓一粟」,果然那人也停下脚步,却是向左舞起剑来,在一片漆黑之中,百步飞剑第二式「星移斗转」的声音破口而来,盖聂再不迟疑,激动地朝那人影叫唤道:「师弟」
刚巧阵阵夜风袭来,天上云破月开,银光洒下,照在那人脸上,只见他俊目高鼻,文雅飒爽,却不是卫庄是谁「是我。」卫庄在盖聂的注视之下还剑入鞘,轻声说道:「久未相见,师哥能请我喝杯酒吗」
「你师弟好久没这样叫过我了。」盖聂收了剑,激动的说道。原来卫庄自小时候起便喜怒露于言表之间,开心的时候他就称盖聂为「师哥」,生气的时候就称盖聂为「师兄」,至于后来卫庄改换门庭为秦国效力之后,便是一直语带讥讽的叫他作「盖大侠」。这声「师哥」盖聂已经十余年没有听到过了,如今入耳,真是倍感亲切。
「好好。」盖聂对卫庄招手道:「你我师兄弟二人好好喝上一场。进来吧。」卫庄点点头,正要依言下屋,却听得盖聂突然厉声说道:「且慢师弟莫非潜藏于桂陵城中,为秦国作奸细吗」
「实话说了吧。」卫庄也不隐瞒,率直的道:「桂陵中确有奸细,是谁我无法相告,但绝不是我。」盖聂知道卫庄还不至撒谎,便道:「那好。你随我进屋来。我叫兰儿给我们烫酒。」
当卫庄跟著盖聂一块儿走进屋里的时候,可把盖兰给吓坏了。但她还是依著盖聂的意思,烫了几瓶酒,甚至还端了两样小菜过来。卫庄拿起酒瓶,为自己跟盖聂满上,两人谁也不开口就先干了三杯。「哈哈哈。爽快」盖聂脸上露出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还是跟师弟一块儿喝酒过瘾啊。来我们再喝。」
「师哥还是老样子,」卫庄也忍不住笑了,「喝三小杯酒就有醉意了。人都说内功越是深厚的人,酒量越是好。可师哥你」
「我怎么样」盖聂满脸通红的,又将两只空杯一一满上:「我可从没说过自己是海量、千杯不倒的什么的。」
「师哥,你不能再喝了。」卫庄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伸手拿过盖聂的酒杯也是一口乾了,「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师哥是个三杯醉吗」
「哈哈哈。知我者师弟也。」盖聂大笑道:「你明知我不能喝,干么今日还找我喝酒」
卫庄自斟自饮,又喝了几杯才道:「那是刚才我在屋檐上,看到师哥似乎也很寂寞的样子,所以才想下来跟师哥喝上一杯。」
「我寂寞」盖聂瞪大了眼睛,问道:「我怎生寂寞了」
「那还不简单。」卫庄答道:「因为端木姑娘走了嘛。上一次争小师妹是师哥赢了,但这一次师哥没赢,我也没输。」
「你喜欢端木姑娘」盖聂听卫庄吐露真情,酒意都消了,领悟道:「怪不得、怪不得你会出现在琴韵别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只我。你也喜欢端木姑娘。」
卫庄喝干了桌上的酒,自走到内室去拿,无视于听见两人对话惊呆了的盖兰,自顾自的将整坛酒给抱了出来。卫庄人都回来了,盖聂却尚未从心中的千头万绪恢复过来,「怎么我也喜欢端木姑娘不、不,我只当她是朋友,哪里够得上寂寞什么的」
「怎么师兄还不承认」卫庄见盖聂发愣不说话,脸上表情一阵红一阵白,咄咄逼人的道:「你若是不喜欢端木姑娘,刚刚坐在屋中是在烦些什么你若不喜欢端木姑娘,又为何在她离去之日,悄悄隐身在城墙之上看她你若不喜欢端木姑娘,为何两次心甘情愿听她那难听已极的琴声师兄,事已至此,那端木姑娘」卫庄的语调变得有些痛苦,「她谁都不爱。我没赢、你没输,你又何苦不承认呢」
在卫庄接连的逼问下,盖聂胸口如同受了重击,脑海里更是轰轰然一阵纷乱吵嚷,一个声音在盖聂心中喊道:「不不是我不过是一直以为端木姑娘会待在我身边罢了。我与她从未越过礼教之防,不过是朋友罢了。更何况她是端木敬德的女儿。」但另一个声音却道:「她自己说的,只要我还一天活着,她便非得一天跟着我,不是么怎地她便走了要走也不跟我说为什么看她离去之时,我恨不得能跟着她一块儿走那我是喜欢她了我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莫非是打从一开始」
卫庄却不知盖聂对自己内心情感竟如此混沌不明,他只见盖聂不言不语,满脸肃然,还道盖聂此次还要跟自己在「情」字上再分个高下,顿时心头火起。「呸」卫庄一口唾沫吐在地下,愤然说道:「酒都变得难喝了师兄你我大抵几个月后便要化作一团白骨,如今战役未至,你我师兄弟稍得相会,没想到师兄仍是矫情至斯。」
「啊你说什么」盖聂适才神游天外,压根儿没听见卫庄说了什么,「我矫情」
「嘿嘿。」卫庄冷笑一声,抓起矮桌上酒坛咕嘟咕嘟便喝了半坛有余,趁著酒兴,大声说道:「这些年来卫庄不如师兄,真是旁无别事、孤身一人,唯有剑法相伴而已。我本无意在师兄面前卖弄,但也不愿师兄小瞧了我」
「啊」盖聂越听越是迷糊,如坠雾中,见卫庄离座抽出长剑,惊道:「师弟要作什么」
「我为师兄舞剑」卫庄再不答话,只是挥袖举臂,慢慢舞将起来。剑招初时递出是盖聂豁然於心的百步飞剑之第一式「太仓一粟」,但卫庄在该击刺对手的地方,却只是松松落落的以剑尖轻点,一招尚未使完,已经带入第二招「星移斗转」的下半式,之后卫庄越舞越快,盖聂也越看越奇。
盖聂深知卫庄浸淫在这套剑法中已有二十余年,但自己是他师兄,兼得师傅晚年传授新创的三式百步飞剑,按理卫庄再怎么努力参酌也无法胜过自己。但如今师弟却在自己面前施展了一套自己从所未见的百步飞剑,这叫盖聂如何不惊只见卫庄的招式使得似是而非,应往左处的,他偏往右去;该当崩而拔起的,他却沉肩而洗,但若说卫庄是硬将剑招刻意以反相之道为之,却又不全然如此,他使「雨打梨花」之时,那右去之势俨然未至饱和,时而能左、忽而能右;下沉之力含虚若飘,似欲上拔、终又下坠。便连盖聂这将百步飞剑精参熟透的行家,都难以分辨哪一步是虚招哪一步又是实招竟是虚中带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变幻莫测。
盖聂看得冷汗直流,卫庄却舞得淋漓尽致。但见卫庄衣襟飞扬,长剑所到之处,怡然如徐风穿林、劲发时若蛟龙奔月,「众川归海」、「尘飞影远」一招招接连使出,无不如清溪般流畅。卫庄毫无滞怠的使完最后一式“拂袖而归”时,右足在前划个半圆,停剑收式,拢袖而立,端的是气足神完,精魄萧飒,而他面前的盖聂却是脸如死灰。
盖聂颤声说道:「这这莫非便是三式百步飞剑的精髓吗」